村上春树的弃猫与寻父

“推翻自己的父亲”——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主题。古代的希腊神话中的描述万神之王宙斯，长成以后推翻了自己的父亲克拉诺斯（时间）；而克拉诺斯长成后则推翻了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天空）。当代神话《星球大战》中，天行者卢克最终斩断了自己的父亲达斯韦德的手。在幼小的儿童眼中，父亲的威严和权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青少年初长成，往往要跟父亲的统治权威来一场决裂才会真的长大成人。反过来说，既成建制也就是父亲的延伸，往往吞食自己不驯服的儿女。老一代男人冷酷无情地剿灭新生事物，维护现有状态，在子女中选择与他们一致的继承事业，其余的被排挤和放逐。

《多少恨》书封

把父亲的面目巨细无遗地写出来，是一种推翻他们方式。张爱玲在《多少恨》里说：“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虞家茵恨她的父亲，一个毫无廉耻的浪子，一幅帝国末世的缩影。张爱玲自己的父亲和家族中几个男性长辈，他们的影子轮番出现在《多少恨》、《创世纪》、《花凋》中，他们在官场上日夜忙着弄钱弄权四处钻营，在家庭中是喜怒无常的暴君。张爱玲以小说的方式杀死了她血液中的帝国余晖。

据说日本人有四怕：火灾、地震、打雷、父亲。日本文艺作品里的父亲常有一种满脸横肉感。由此导致的一种倾向是：父亲流露出的任何一点人类感情，都会被解读为汹涌的温和慈爱，就像沙漠里的一汪水会被夸张成太平洋。战后成长起来的日本人，传统的日本社会名存实亡，传统的父权则余威犹在，所以他们的儿女感受比较特殊。中国的那一代战士回归故里，既是幸存者也是英雄；日本的那一代士兵回归故里，则是幸存者、战败者、、争罪行的目睹者、亲历者甚至背负者。他们以缄默不言和拒人千里之外维护自己后来的尊严，沉默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很多事情都与他们一起进了坟墓。

《弃猫》书封

村上春树在《弃猫》中说，他父亲每天早饭前都在佛龛前长时间地念经，为了死在战争中的人、他的同袍和敌对的中国人。作为一个普通人，政府发下征兵令就不得不入伍，却三次都死里逃生，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吧。

可能因为他二十多年没跟父亲面对面交流了，直到父亲因为糖尿病和癌症去世以前二人才在病房里有一场短暂的对话达成和解。

村上春树的父亲兄弟六人，奇迹般地居然全在战争中活了下来。村上春树的母亲曾另有结婚对象，是个音乐老师，后来在战争中死去了，她才与村上春树的父亲结了婚。他的祖父是京都安养寺的主持，七十岁时被有轨电车撞死了。祖父去世以后，村上春树的母亲恳求父亲千万不要继承京都的寺庙，因为主持一座大寺责任很重，村上春树的母亲也跟婆婆合不来。后来村上家的伯父辞去了税务所的工作，全家搬进寺院，做起了主持。

跟别的小孩子一样，村上春树对父亲的理解，先是“父亲”，然后才是“有个人历史的普通人”。在他的记忆里，父亲骑车带着他到海边去遗弃一只怀孕的猫，等他们回到家中，却发现猫已经在他们之前到家了，还竖起尾巴迎接他们。父亲被猫的神奇能力折服，他们又继续把那只猫（和她肚子里的未来小猫）养下去了。为什么要遗弃猫又为什么会继续养呢？这是村上春树一生未解的谜题，就像他的父亲曾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一样。

村上春树花了不少工夫研究与父亲相关的日本军队的历史。他知道父亲属于“步兵第二十联队”，因而迟迟没有详细调查他的从军履历，因为“步兵第二十联队”就是攻打南京的先头部队，他害怕查证出父亲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在屠杀者的家中，如何做一个儿子？他在父亲死后五年才着手详查，终于发现父亲是一名辎重兵，被征召参军是在南京大屠杀之后一年。这个结果让他卸却了心头大石。

村上春树自己说，因为鸡毛蒜皮，不足与外人道的小事，他和父亲的关系近于决裂，二十多年没见面。这个结果会让村上春树跟父亲的和解提前吗？村上自己没有说，这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秘密记忆，“一粒有历史的雨滴”。在父亲去世以前，他最终与父亲和解了。被时间带走的父亲，有一部分将在他身上继续生活，直至他的生命终点。这是所有弑父故事的结局。不同的是，在达成了和解的父子之间，父亲的善良柔软的一面会活下来，而不是暴虐坚硬的那一面。村上春树自己没有孩子，他走到生命尽头时，会把他这一生背负的秘密写出来告诉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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